一
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冬天,松花江却依然从容地穿越吉林市区,奔腾不息地激情流淌。在一个被严寒天气和温暖江水共同拥抱的城市里,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发生?让人心醉神迷的雾凇,就是一道人间的奇景,奇就奇在它营造出的如梦如幻的仙境,奇就奇在它如同群芳一样争艳在冰天雪地。
雾凇映水,冬季花开,谁还能在乎严寒太过漫长?
我童年时生活在舒兰西部的松花江畔。夏天在江里游泳、戏水,捞鱼摸虾。到了冬季,封冻的江面就是乐园,可以踏冰徒步走到对岸的九台。我知道这条江的上游,就是古老而繁华的吉林城,父亲少年时曾在那里度过七年的求学时光。我还从父亲那里知道,自从建成丰满水电站,吉林城里的江水在冬天就不结冰,与下游判若两河。我站在冰面上,频频跷足眺望,对城市的向往一圈一圈绕上心头。
但我最初的向往里没有雾凇。9岁那年出远门,跟父亲一起去北京,往返都在吉林火车站转乘。那时站前广场上还没有圣洁高雅的雾凇仙子雕塑,而且在初夏时节,也没有可能意外地被雾凇吸引。
读高中时,吉林雾凇已被列为中国四大奇特自然景观之一,声名迅速传遍海内外。从县城回家问父亲,父亲说,雾凇就是“树挂”,每年冬天总有三四十次开满全城——景观依旧,却从“不速之客”变身“城市使者”。
在童年起步的眺望里,雾凇仍是个谜语,而人生却有了奔头。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从乡下来到吉林市,盼望着与雾凇的第一次相遇。等到秋尽,等到冬临。一个周末的傍晚,江畔的校园里弥漫着湿冷的雾气,气象学老教授在晚自习上向我们透露,明天可能有雾凇。说是可能,意味着雾凇并不一定如约而至——没有任何一个景观,虽近在咫尺却仍能吊足你的胃口。
第二天清晨起床,撩开宿舍的窗帘一看,雾凇仙子已不期然降临人间。与这缕缕银花素未谋面的大一新生,瞬间雀跃起来,齐齐奔向江边。一片耀眼的洁白撞击着我们的视野:松柳挂雪凝霜,披银戴玉,如朵朵白云和排排雪浪,又似舞动的巨幅哈达。走近了,那些巍峨屹立、擎天柱似的老柳树愈显苍劲挺拔,千万朵凇花繁密地绽放在枝头,编织成一个巨大的花冠。置身树下,晶莹剔透的银菊和琳琅满目的银花把我们带进如诗如画的仙境中,让你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雾凇的天生丽质。
二
漫步江畔,透过凇枝之间的空隙仰望天空,天空湛蓝得如同刚染过一样。微风袭来,凇花落满肩头,那些随风飘动的扶风柳枝,负载着笑意盈盈的花蕾,临风起舞,婀娜有姿,映衬得岸边的建筑仿佛琼阁玉宇、海市蜃楼,一时天上人间,不知身在何处。
雾凇来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雾凇去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真如仙子般芳踪不定。其实雾凇的性情本就如此,“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所以难免有人不期而遇,深深陶醉其中;也有人苦盼数日,却不得一睹芳容。远道而来的游人常常因为不能与雾凇邂逅,只得抱憾归去。
气象学课堂上,老教授曾向我们解释过,雾凇的形成比雪复杂得多,厚度达到四五十毫米的吉林雾凇是最罕见的一个品种,只有同时具备足够的低温和充分的水汽这两个极为苛刻且互相矛盾的自然条件才能形成,哪怕轻微的温度和风力变化,都会给它带来致命的影响。知晓了这些,谁还能说游人有意、雾凇无情呢?
幸好在这个天公垂青的城市里,雾凇并不辜负人们的期待,即使市区寻不见它的踪影,雾凇岛、北大壶、松花湖也会给你制造惊喜。有一次带外地朋友到吉丰公路阿什哈达段的雾凇走廊,远远地就看到雾凇绰约的芳姿:一排排杨柳的树冠似烟似雾,与天上的蓝天白云相接,让人分不清天地的界限。
20多年来,我无法扯断天赐的缘分,一直留在这个城市里。我热爱本城的理由,肯定能在雾凇里找到。
我学会了像老吉林人一样,掌握观赏雾凇的诀窍:夜看雾,晨看挂,待到近午赏落花。世界上的雾凇景观不计其数,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吉林人这样倾注浓得化不开的感情。尤其是雾凇冰雪节的连年盛装亮相,更是让这个北国风光之最家喻户晓,海内外称羡。
三
近年来痴迷于本土历史文化,对雾凇也由表面的观赏转为内心的品读。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对雾凇就格外钟情。史书《春秋》上就有关于“树稼(树介)”的记载,就是现在所称的“雾凇”。南北朝时期的《字林》里说:“寒气结冰如珠见晛乃消,齐鲁谓之雾凇。” 宋代文字家曾巩在《冬夜即事》诗中写道:“园林初日净无风,雾凇花开处处同。”最玄妙的称谓,莫过于宋末名儒黄震在《黄氏日钞》中的“梦送”,别出心裁地称雾凇是夜间人们做梦时天公送来的礼物,多么富有想象力!最形象的描写则属于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一文:“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言简意明,读罢如身临其境。
“雾凇”这个称呼,近30年才被频繁使用。用一个气象学术语来命名一个景观,科学与人文交融,历史与现代并重,吉林奇景的与众不同呼之欲出,雾里看花的神秘感也就如此吧。
可遇而不可求的吉林雾凇,只有泰山日出、黄山云海、钱塘潮涌能够与之媲美。因为“难得一见”,往往更能激发探秘心理——江泽民有诗说:“寒江雪柳日新晴,玉树琼花满目春。历尽天华成此景,人间万事出艰辛。”凡是坚信“好事多磨”的游人,往往最终都能获得如愿以偿的快乐。
雾聚雾散,凇开凇落,冬去春来,年复一年。我读雾凇,雾凇也读我。有雾凇在,我的乡邦情怀才日渐浓厚起来。此刻我在清点着雾凇的古今别名:雨木冰、傲霜花、凌霄花、冰花、琼花、银花、雪挂、雪柳,难免带着点亲切,流露出自豪。古人以雾凇为“丰年之兆”,今人以雾凇为“吉祥之花”。用雾凇、雪柳、银花命名的宾馆、诗社、书画社、旅行社遍布全城,以雾凇为题材的诗作、画作、摄影,引领着关东文风,甚至在“国家名片”(邮票)中摇曳生姿。
入冬以来,雾凇已善解人意地十数次光临。每有雾凇出现,乘车上班的途中便会看到江滨如流的游人和摄影爱好者。我几次想从车上走下去,再细细地看一看它的绮丽妖娆,染一染它的吉祥如意。
有雾凇相伴的日子是幸福的,至少能感悟出这个世界的美好,甚而顿悟出生命的价值来。